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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一百一十八章徒有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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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吃完饭天色渐晚,朵奇提了两个破塑料桶要去河边打水,俊流便主动去帮她,麻古本来懒着不想动,可自己一个人留在营地里也无事可做,还招蚊子咬,没坚持多久也追了上去。
  朵奇本来就指着这个时间和俊流单独相处一会儿,结果又变成了三个人和稀泥,心里就很不痛快,麻古自然一路上都在和俊流说话,虽然不至于没有空档,但朵奇也真找不到机会抢话题,只能郁郁寡欢地跟在后面。
  好不容易走到河边之后,麻古早已出了一身臭汗,便迫不及待地脱了个精光,跳进冰冷的水里洗澡。而俊流走出树林,坐在了浅滩边的石头上,招呼朵奇说:“过来休息一下吧,水我们待会走的时候再打就行。”
  朵奇立刻丢下水桶跑过去,紧挨着坐在了他的身边。
  他们面对着一片开阔的河面,水流平静深远,水深也并未到危险的程度,麻古扑腾了几下,不知不觉就游到了远处。傍晚的余晖斜斜的映照在波光之间闪烁,河对岸连绵的树荫投下浓密的阴影,当风掠过树冠,便响起一阵阵潮水般的沙沙声,一只水鸟的鸣叫突然很嘹亮,划过河面掠向远处,更显出了无边的静寂。置身这番心旷神怡风景之中,俊流几乎忘记了不久前才经历过的噩梦,鲜血和死亡仿佛都松开手放过了他,留下一段预料之外的空白,供他喘一口气。
  俊流的眉头轻蹙,一声不响地发着呆。阳光的热度迅速退去,凉意侵袭而上,他刚刚注意到,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。
  “黑猫,你拿这个挡挡风吧。”朵奇说完便迅速把身上的毛线披肩取下来递给了他。
  俊流也没有推辞,接过披肩大大方方展开,将自己连同小姑娘一起圈了进来。
  朵奇转眼之间就依偎在了对方身上,幸福来得太过突然,以至于除了心脏开始狂跳之外,整个人都懵得说不出话来,手脚都像是放不安稳了。
  她内心雀跃得想跳舞,可又怕乱动会惹对方不快,便忍得十分辛苦,身子僵硬得像一截直直的小树桩。
  俊流感觉到了她的别扭,却也不多问,他依稀记得给异性留出自处的空间是种美德。和绝大多数男人不同,他一点也不急于逼迫和挑逗她们,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女孩子呆在一起,多亲密也不会令他戒备,这些可爱的生物完全没有一丝侵略性,也不把暴力当做爱好,即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,她们也会无私地付出感情,仿佛就是这个残酷世界中仅存的美好。
  “朵奇,我还没问过你,你有自己想做的事吗?”俊流转过头,近距离凝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睛。
  “哎?我?什么事?”她一下子回过神来,有点慌乱地问。
  “这几天我们只顾着指使你,也没有在意你的感受,”俊流温和地说,“我们两个大男人躲躲藏藏,反而让你一个女孩去冒险,也没办法回报你什么,实在有点过意不去。”
  朵奇一听他这语气就紧张起来,知道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了。奇怪的是,她虽然特别希望和黑猫说话,但是又特别害怕听他说话,如果是大鬼那样张嘴就胡说八道的,她倒是能够轻松应对,可黑猫一开口,她就得凛起精神,不得不一句句仔细琢磨,谨慎回答,深怕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。
  “你怎么还这么客气?”她故作轻松地说,“我本来就是自愿的啊,再说了,我在遇到你们之前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,你们身上好歹有些值钱的东西,我还能蹭口饭吃,这已经是救我的命了。”
  “那我们算扯平了。”俊流微微笑了笑,却显出了几分顾虑,“不瞒你说,我们不是什么好人,不知道哪天就会撞在枪口上,你跟着我们很危险,还是早点为自己做打算比较好。你什么时候想走了,尽管说出来,我们尽量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。”
  朵奇心头一阵委屈,强压着情绪说:“骗谁啊,坏人我见多了,根本不是你这样的。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?没什么大不了的,中心区里谁没干过几件违法犯罪的事?就算遭天谴也轮不到你头上。”
  “我不是在说这个。”俊流偏过了头,不理会她的取闹。
  朵奇噤了下声,又立刻换了个把柄抓住:“我走了你们活得下去?现在买东西、煮饭和做家务都是我一个人干的,我走了就要把所有的东西带走,你们活得下去?”
  “会有点麻烦,不过能克服。”俊流不慌不忙地回答。
  “那……我……我活不下去行了吧?”她急了,干脆一倾身抱住了俊流的胳膊,仿佛对方已经在赶她走似的,“我一个未成年少女,你让我去哪里?周围的坏人那么多,我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?我妈妈就是在路上被人杀掉的,你忍心见我这个下场?”
  俊流有些为难地沉默着,他虽然心软,但吃过了大苦头之后,已经很有了些自知之明,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多管闲事,什么时候又应该划清界限,一时冲动之下的善意泛滥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品格,这对自己和他人都是很不负责的。
  想到这里,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突然又侵袭了他。无端的,上官义征的样子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,俊流发现自己和这个远去的君主之间的差距更加惊人,可他却离理解对方的世界近了一大步:既然善意毫无用处,不如转而寄望于强权,哪怕身边众叛亲离。因为没有力量,才是所有不幸的根源。
  可是到了最后,又有谁领他的这份情呢?
  义征不愿让他走上这条道路,俊流也从未想过要重蹈父亲的覆辙,然而在一脉相承的血缘之下,命运总是再现,历史总是重复,他也终于体会到了父亲曾经的心境。
  “你在遇到我们之前,原本是想去什么地方?”他深吸了口气,把过于深沉的思绪赶出脑海。
  “哪儿有想去什么地方,就是跟着大部队瞎走,能活一天是一天。”朵奇察觉到他有所动摇,便拉着他的手继续撒娇,“所以你千万别赶我走,我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,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,比难民里那些人好多了,我要是还跟他们呆在一起,估计刚到镇子的时候就被卖了。你别小看我年纪小,我心里都有数。”
  “刚刚还以未成年少女自居,现在就说我小看你年纪小?”俊流放松了紧绷的脸,伸手摸了摸她的小刺头,“你这个鬼机灵。”
  “黑猫,你想去什么地方?我跟着你走就好。”朵奇把他的动作视为了一种妥协,表情立刻得意起来。
  “我能去什么地方?”俊流把视线又投向远方,茫茫然地没有着落,“我连这片林子都走不出去。”
  话音落下没多久,几滴凉意突然溅到了他的脸上,原来麻古已经戏了一圈水游回到了岸边,正撩着水朝他泼来,嘴里喊着:“没洗澡的今晚不准进帐篷睡觉!”
  他说得兴起,便越泼越狠,俊流的前襟很快打湿了一片,只好往旁边躲去,而朵奇尖叫着跳起来,抓起地上的小石头就开始还击,情急之下石头捡得大了一点,不偏不倚砸在麻古脑门上,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嗓子,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冲上了岸,光着身子去抓朵奇,抓住了就把她往水里拖。
  “救命啊!”朵奇大声呼救,摔进浅水里和麻古扭打成一团,而俊流只是远远站在他俩都够不到的地方,看好戏般笑着。
  夜幕降临的时候,俊流和麻古裹了同一张毯子,躺在薄薄的塑料布上,仍然是被地上湿凉的潮气浸得难受。他前胸后背的皮肤到了晚上更是痛痒难耐,不敢随便翻身,只能僵硬地躺着,听麻古一声接一声的呼噜。
  睡前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,他脑中一会儿纷乱,一会儿空白,一闭上眼睛,眼前就浮现出彦凉的脸,近距离的,在那一晚的风雨中看顾着濒死的他。人在最危急的时刻,记忆力也变得特别强大,俊流发觉对方脸上细微的神态变化,一蹙眉,一眨眼都还历历在目,甚至比当时看到的时候还要深刻。
  他的眼睛有点发涩,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。回忆起来,这个疯魔了的兄长对他是真的狠,打骂都毫不留情,在床上更是把他朝死里蹂躏,俊流甚至一直有种感觉,觉得这个人对他抱有某种深仇大恨。可彦凉为了救他,却又是那样在所不惜,甚至舍弃自己的生命。如果有机会,他还真想和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好好谈谈,最好在一个没有危险,也没有任何外界事物干扰的地方。即便他能想象得到,这样的谈话不会让两人达成任何共识,也不可能让他们找到让彼此满意的相处方法,可彦凉就这么走了,他心里总觉得是欠了对方一个交代。
  俊流看着黑暗中麻古的侧脸,他心里也没底,这个伙伴能够陪他到什么时候。毕竟像彦凉那样一直纠缠着他,像个总也摆脱不掉的梦魇般的人,也说没就没了。
  前路渺茫,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孤身一人的。
  2
  达鲁非的内战在开局几轮的高潮过后,双方都开始承受折损,强度有所减弱,但仍然是每日战事不断,并在持续蔓延。而随着战争的发展,边境的局势也悄然发生了改变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一个传闻开始在难民之间疯狂流传——迫于战争委员会的压力,达鲁非政府决定着手处理积压在边境的难民问题,正在加快制定新的政策,极有可能会适当开放边境,容许一部分难民前往邻国避难,而作为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的一部分,有好几个邻国已经表示愿意接受一定数量的难民。
  这对于俊流来说无疑是个天赐良机,像是在黑暗的围困中又出现了一点路灯的亮光。
  接连几天,他都拜托朵奇去镇子上打探消息。如果传闻是真的,他们就能进一步想办法混进难民之中渡过边境,逃往国外,这便是再理想不过的愿景了。
  朵奇虽然手无缚鸡之力,却是个像小老鼠般机灵顽强的姑娘,她接连几天借着找食物的幌子逗留在镇上,专门往人多嘴杂的地方钻,每一天都能搜集到些新的情报,于是这个愿景不断透过重重迷雾,在俊流眼前变得越来越明朗了。
  一个星期以后,朵奇的工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。
  黄昏时分,她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,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:从今天开始,边防军的各大基地已经按照各自接到的命令,准备开始做难民的审查和登记工作,登记工作全部完成之后,就会决定第一批合法出境的名单。
  俊流一开始喜出望外,可很快,他就陷入了一个新的难题中:他们一直以来对边防军就唯恐避之不及——帐篷每隔两天就换个地方,根本不敢在一个位置久待。可审查和登记工作,是要在这些军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,他怎么保证自己能过这一关呢?
  “这还不简单?”朵奇胸有成竹地说,“你以为这帮难民个个都是身家清白?他们里面犯过事的,想趁乱跑出国去的可多了!我还不清楚?这些家伙可都是不符合出境要求的,消息一出,人家早就想好办法了,谁能保证接受审查和登记的,与后面出境的就是同一个人?找一个合适的人去帮你做审查,拿到难民证之后,你就顶他的名出去,就这么简单!”
  “看不出来,你这丫头还挺会动歪脑筋!”麻古蹲在旁边,难得表扬了她一句。
  “可是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人呢?难民证上是有照片的吧?还得和我们长得很像才行。”俊流仍然乐观不起来。
  “这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。”朵奇说得唾沫横飞,面色都红润了起来,俨然是个无所不知的大救世主,“我告诉你,哪里有需求,哪里就有商机。在达鲁非,偷渡可是历史悠久,也是相当赚钱的买卖,丘堡黑市也早就盯上难民的生意了。最近在镇上的公共场所,已经有黑市的掮客在秘密活动,他们对客人的身份来历一概不问,只要收了钱,就会帮你找到合适的人选去过审查,保证能把难民证及时交到你手里。”
  “这倒是个路子,”俊流托着下巴仔细想着,却又微微皱起了眉头,有些迟疑,“可是黑市……”
  他也不好告诉朵奇自己跟黑市是怎么结下了仇,冲着这份仇,他和这个组织理应是该老死不相往来的,免得再惹祸上身。但眼目下除了这个法子,他也没有备选方案了。而且朵奇提醒了他,丘堡黑市的掮客如果称职的话,确实不会计较客人的身份,他们应该不至于把自己的消息桶到革命军那边去,只要足够谨慎……
  “不是我泼你冷水,”麻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,“黑市那帮家伙贪得无厌,收的佣金贵得吓死人,你信不信就算是把我们三个人卖了都凑不够这笔钱?”
  俊流的心猛地一凉,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大半。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?掮客的服务好是一回事,可这服务的代价也太高了。
  “你们那个背包里,不是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吗?”朵奇果然被扫了兴,有点底气不足地说。
  麻古苦笑着摇摇头,顺手把包拖过来拉开拉链,底朝天一倒,落下了几件零散的东西,包括少量的刀枪弹药,通讯和防护装备。一个特种兵带的全部装备很有分量,这几天他们已经捡了一些不太惹人怀疑的东西交给朵奇,换食物和药品回来了,剩下的,能够维持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就已经很不易,根本满足不了更大的开销。
  麻古望着一地没用的玩意儿叹气,也觉得没辙。他和俊流都是上了通缉令的人,行动极为受限,能自由活动的就只有这个丫头,而这个丫头能有什么本事?短时间内,又能从哪里搞到一大笔钱去支付佣金?眼看着还算靠谱的一条出路,就是行不通。
  他想不出办法,狠抓了几下后脑勺,转过头去看俊流。经过了前面一系列事件,他已经默认俊流在关键时刻要比自己聪明一些了。
  俊流呆呆地坐着,目光定格在空气里,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,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。可就在他们都觉得没戏的时候,俊流突然叹了口气,抬手扯开了自己上衣的领口,将脖子上的那枚吊坠给取了下来。
  俊流把带着体温的黑曜纹章握在掌心,紧贴在胸膛上,用力地握了好一会儿,然后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空,仿佛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,这才将手摊开来递到朵奇面前。
  “这个你拿去卖了吧。”他言简意赅地说。
  俊流前几天都赤裸着上身,麻古和朵奇都见过他戴着这枚吊坠,但是他们不清楚纹章背后的渊源,自然也不明白其价值。此刻两人凑上来仔细一看,才发现它的工艺精美无比,特别是镶嵌在中央的神秘黑色宝石,里面点点星光流转,璀璨梦幻,仿佛蕴含着一整个宇宙。
  朵奇到底是个女孩子,对首饰有天生的鉴赏力,不禁大大惊叹了一声,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。
  俊流死死盯着这枚在她小手之间翻来覆去的宝石,勉强压抑着想把它夺回来的冲动。
  “它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。”他在内心一遍遍说服自己。
  它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成色最好的黑曜石,贺泽举世无双的国宝,上官家的家族纹章就镌刻在它的背面,这是贺泽的统治者所拥有的兵权象征,是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整个家族的荣耀。可如今上官家不在了,贺泽也不在了,剩下的,不过是石头本身的价值而已,可石头本身有什么价值呢?不能吃不能穿,也不能保护他们万全,只留下百无一用的美丽,妆点着一个徒有虚名的人。
  俊流不需要。
  他凄然地笑了笑,不露痕迹地藏匿了心中一分激荡的悲壮,继续说,“这是很贵重的宝石,你别轻易贱卖出去,要卖也找个识货的。好好打听一下掮客的收费,你换来的钱,至少要足够我们三个人通过边境,明白了吗?”
  朵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,把吊坠紧紧攥在了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