账号:
密码:
PO文学 > 综合其它 > 遇虎 > 41.屠山 xi ng wanyi.c o m
  兰濯与仙门的仇怨,始于三百年前。
  他的母亲九尾狐,游历人间时与凡人匹配,生下一个半人半狐的男孩。按照妖族规矩,凡一母所养者,皆视作一脉同出。兰濯极疼爱这个弟弟,一直明里暗里看顾他。十几年后弟弟长大成人,与一位金花蛇姑娘结为连理。小两口在城中开了一家药铺,金花蛇坐堂行医,每逢初一十五开设义诊。遇着穷苦人家,不仅不收诊金,还暗地施送粮米药材。
  坏就坏在那年腊月十八,药铺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,说自己途经此地,又冷又饿,想讨口热茶饭吃。夫妻两个皆是善性的妖,当即将老人迎进屋内。
  老人一进内堂,转眼变了容色,面现凶煞,眼冒杀意,口中喃喃念咒,顷刻间便将夫妇两个逼出原形。丈夫眼见不好,扬爪上前便斗,却被老人迎面一掌击中眉心,顷刻间没了气息。
  金花蛇见丈夫无辜惨死,恨怒交加,背上片片黑鳞竖起,嘶嘶地呲出毒牙就要扑咬。却因腹中怀有身孕,身体笨重闪躲不及,被一禅杖打碎蛇头,一尸两命。
  原来老人乃是城北须弥山披霞寺的住持,腊月十八那日出得关来,察觉城中妖气冲天,故而整装下山,为民除害。这手段实在干净利落,兰濯听闻死讯,大哭着为他兄弟一家操办后事,却连骨骸都寻不到半根。后来他数次含恨攻上披霞寺,无一回讨得着便宜,还险些丢了性命。
  阿花满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,揪住兰濯的衣袖追问:“三百年,那老不死的棺材瓤子早该化了灰了——冤有头债有主,他生前收过多少徒子徒孙,你可认得?我们打上山,一并杀了!”
  她说完,红着眼睛转向林寂:“我们妖一向如此,血债血偿。你是仙门弟子,我不要你帮忙,只求你莫要干涉我们行事。”
  林寂端坐如钟,好似一尊泥塑金身,微微地点了头。
  须弥山多珍奇异兽,除却仙门中人在此隐居修行,亦有许多凡人猎户冒险偷猎。临近年关,猎得的飞禽走兽可以卖个好价钱,全家人滋滋润润过顿肥年。
  黄大发是附近村里砍柴的老鳏夫,年轻时下田割麦子,被麦芒划瞎了一只眼。妻子嫌弃他丑陋无用,抛下他和年幼的儿子远走高飞,再无音信。今年年成不好,大旱之后又逢山洪,米缸比他的脸还干净。襁褓里的小孙孙饿得没力气哭,瞪着两只大眼睛,病猫儿一样哼唧。
  他磨亮柴刀插在腰里,打算冒险碰碰运气。谁知刚刚上得山来,天上便一阵阵刮冷风,他打了几个寒战,头顶传来一个轻俏的声音。
  “老人家,你在这里做什么呀?”
  好个天仙似的姑娘,比过年搭台唱戏的小旦角还不知漂亮多少!那姑娘从树梢一跃而下,笑盈盈地向他问话。黄大发结结巴巴说明来意,姑娘道:“以后莫要再上山了。这山中,本就出不得什么好东西。”看更多好书就到:y esesh u wu9.c om
  黄大发不明所以,还要再问。那姑娘却对他摇了摇头,劈手一把泥土打来,打得他满脸满身皆是。连那只盲眼也塞满了土屑,他看不清山路,脚下一滑,直直摔了下去。这把老骨头,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。
  黄大发被儿子摇醒的时候,惊诧地发现自己身上毫发未伤。他摇摇晃晃站起来,随身衣袋沉甸甸的,里头塞得满满的金铢银铢。
  儿子失声惊呼:“爹,你的眼……”
  黄大发遮住原先的好眼,缓缓睁开眼睛——
  山青、水碧、云卷云舒。
  天色渐晚,金黄薄暮从大雁的翅膀上掠过。虎妖微眯眼睛,呼出一口冷冷的白雾。
  这是山上最后一个凡人了。阿花坐在崖边岩石上,等到黄大发蹒跚的身影远得像小蚂蚁,才轻捷地一纵而起。
  “待会儿你认清楚,我再动手。”她仰头看着白狐冷肃的面容,“不可杀错一个,更不能杀漏半个。”
  兰濯没有说话,阿花冷不丁被他按进怀里,衣料贴在颊边,泛起柔软的凉意。“你怎么啦?”她小声安慰他,“别怕别怕,有我在,你想杀谁就杀谁。”
  小老虎的身体热热的,像一团血忱的火。他下意识拥紧她,生怕怀中仅剩的温度就此消逝。事已至此,他来不及反悔了。
  阿花宽慰地拍拍他的背,闭目凝神,掐诀打破山门禁制。尔后红光刺破虚空,远处巍峨山峦来回摇撼。阿花半空祭出妖刀,一刀狠过一刀,将照壁、牌楼与华表剁得粉碎。一座千年古刹,在她面前有如劈瓜砍菜,斩得七零八落。守门小沙弥抹着眼泪鼻涕,四散奔逃。
  阿花倒提长刀,不时挑起刀尖点出几个她认为可疑的。然而兰濯只是摇头,缄默不语。直到众僧人簇拥一个白胡子老和尚,跌跌撞撞冲出山门。
  老和尚身披锦斓八宝袈裟,脚蹬五彩金银莲鞋,手捻一百零八颗陀罗尼菩提念珠,口边一部白蓬蓬山羊胡,面上一双皱塌塌三角眼,颤颤巍巍举起禅杖:“何方妖孽,捣毁山门,还不快束手就擒!”
  众人随声附和,千年古刹杀声一片。
  阿花高立云头,低眼瞥了瞥老和尚褐斑遍布的手背。心想这老东西说话,果真和说书先生的套词相差无几。刚要回身取笑,兰濯却已然现出五尾真身,双目喷火,紧盯着老和尚。
  这便是了,她心下了然。刚要迈步举刀,后脖颈却被一只手抓住,猝不及防向后连退好几步。
  “你干嘛,我们不是说好了……”阿花挣扎着要跑,白狐掌心释出耀目金光,将她围得密不透风。
  这厢小儿女拉拉扯扯,那厢老和尚不待情鸳鸯。沉香禅杖捶地,霜银法阵登时大亮,顷刻间千万道法咒如离弦之箭,直冲要害。兰濯上前抵挡,将法咒悉数转向脚下山麓。烟尘滚滚,满山苍然翠绿堪堪打散一多半,遍地残枝断叶。
  阿花被他护在身后,毫发无损。再看兰濯,面色却有些发白,脚下险些站立不稳,全靠阿花扶他一把,才没跌入尘泥。
  老不死的竟有如此道行!阿花心下一惊,兰濯修为高深,诸多大妖中已算得出挑中的出挑,跻身半仙也未尝不可。老头子一招把他打成这样,难道强中还有强中手?
  不管了,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。阿花紧咬牙根预备搏命,兰濯仿佛读透她的心思似的,缓缓摇了摇头。
  “走。”他唇舌开合,无声地命令她,“快走。”
  走,能走到哪里去?叫阿花撇下他独自逃命,除非太阳从海里出来!阿花急得眼泪汪汪,老和尚得意大笑道:“畜生就是畜生,鲁莽顽劣,死不回头!任你跳出大天,也破不得祖师的杀招。”
  “畜生眼里都是畜生!”阿花不管三七二十一,从兰濯背后探出脑袋,脆生生骂回去,“老不死的秃驴,若没你那脏心烂肺的祖师撑腰,姑奶奶打得你裤兜子跑尿窜稀!”
  这话十分肮脏,并非最佳水准。她同兰濯待久了,常暗自琢磨骂人不吐脏字的诀窍。事出紧急,她多少顾不得了,尽捡着凡人骂架屎尿屁名言警句,全屙在老和尚耳朵眼里。
  无巧不成书,老和尚年事已高,难免肾精不足,下身时有滴沥不尽的毛病。阿花劈头盖脸一顿好骂,正是他心痛处,当下恼得秃头红涨,白须颤抖,勉力将禅杖舞得虎虎生风,看准阿花疾步杀来。
  阿花举刀来迎,叮叮当当过了几招,早将老秃驴手上兵器功夫摸得门清。恰逢老和尚攻势连连,阿花趁机单手捉住禅杖一头,轻巧一带,和尚竟被她猛拽一个趔趄,仰天跌倒。阿花乘势再一送,直捣心窝。
  老和尚生受了这一带一送,登时双眼发直口吐鲜血,一条命悠悠去了大半。旁里的僧人哪里肯饶?戒刀短棍层层围逼,阿花还未动手,眼前金光一闪,四周的僧人先倒了满地,如同翻不过身的虫子,伸胳膊伸腿地挣扎。
  阿花抬头给兰濯递了个笑,对着余下几个尚可抬腿行走的僧人,当胸就是一刀。
  兵之道,可轻、可重、可锐、可钝,随心而为,不落窠臼。刀锋划过,僧人们无不衣衫不整,坦胸露乳。还有贼心不死的,拼命扑来要杀她。还未近身,先觉胸口一凉,低头看时,两枚乳头已被平平地割了下来。
  僧人无暇顾她,只顾捧着流血的胸口尖叫。阿花抢得空子要捉老和尚,这老秃驴腿脚倒快,视线逡巡一圈,才发现角落有个袈裟的影儿。
  她背后一凉,千赶万赶还是晚了。第二重法阵落下最后一笔,大地轰隆开裂,寒光道道劈出裂缝,如刀刃自生双目,直奔兰濯。阿花顿时咆哮如雷,目眦尽裂,不要命地朝寒光猛扑而去。天地间一色赤红,与霜白狠绞斗杀,战得难舍难分。阿花鬓发凌乱、双目赤红,三尺妖刀血色淋漓,发上簪的白菊已被血污染透了。一身烈焰烧得残霞灼灼,泼作漫天胭脂泪。
  法阵乃是当年主持布下,天然悍鸷,凶奇诡谲,众僧人见兰濯伤重、阿花势孤,纷纷挣脱束缚,自四面八方合围而来。阿花既要护着兰濯,又要留意不伤及要害,比平日打杀多出十二分辛苦。
  为首胆大的见她吃力,竟祭出法器,要生擒他两个。不等阿花抽刀抵挡,右掌心突地一烫,其中迸出一柱耀目光芒,将那几个僧人生撞出几丈之外。她还未看清楚,天地刹那间倾转,方寸空隙只剩兰濯痛极压抑的喘息。
  杀气扑面而来,咒诀猝然爆响。阿花被兰濯牢牢护在身下,感知不到光阴流逝,只记得他们四周的金光渐渐冲淡,裂隙越来越大,薄薄的结界风雨飘摇。
  金光破碎的瞬间,有血自上方滴落,热热地渗进头发。
  阿花双手不自觉地发抖。
  她从未见过这样虚弱、失势、无助的他。虽然平日嘴毒不饶人,但有他在,她总是下意识安心。兰濯医好她的伤,指出她的错误,收拾她的烂摊子,告诉她这世道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好,却也没有那么坏。
  今时今日,大树开始摇摇欲坠。
  “九九八十一根骨骸,七七四十九滴精血,以阴火烧锻一百零八天。狐妖,骨肉相残的感觉如何啊?”
  骨骸,精血,骨肉相残。阿花来回咀嚼这些字眼,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,泼进骨缝里。
  “快走……”兰濯忍痛推开她,“他们是冲着我来的,走啊……”
  然而阿花轻轻拂下兰濯染血的指尖,站在原地,一步未曾挪动。
  “老秃驴。”阿花垂眸笑了一笑,掌心的血已经干结,她随意搓搓双手,平和地说,“上梁不正下梁歪,你这上梁的手段还挺花哨,令我想起一位故人。”
  云从龙,风从虎。
  方才还是天朗气清,转瞬间平地卷起狂风,吹起断枝残叶、沉沙碎石,立时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。寺中金顶轰隆一声被风吹塌半边,众人两股战战,三魂不见七魄,推推挤挤逃命。奈何狂风呼啸,尘沙肆虐,你推我我搡你,伸手不见五指,风迷了眼睛一跤跌倒,捂着后腰直嚎阿弥陀佛。而方才高立云端的少女,已不见踪影。
  好个妖女,非杀不可!
  老和尚气急败坏,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旁要再开杀阵,却忽然发觉肘弯一痛,竟渗出血珠来。定睛一瞧,四肢已被一条细如琴弦的金索束缚,越挣扎,越是捆束得紧。他凄惶抬头,眼中最后的景象,是一只花斑猛虎,咆哮着从天而降。
  和尚苍老丑陋的身体像半空的面口袋,有气无力地拍在地上。
  僧不僧,人不人。五官纠结模糊,只剩一双眼睛圆瞪,喷射出咸腥的嘶吼,活脱脱一个顶上没毛的血茄子。阿花不耐烦,索性一根一根掰手指,骨节粉碎闷响不绝于耳。掰断左手掰右手,双臂双腿也不放过。断骨剔肉,几近虐杀。
  有人看不下去,上去就要阻拦,反被阿花遥遥钉在原地。
  “你瞧好了,我只杀该死的。”她说这话时,唇边还带着点嗜杀的笑意,尖利指甲破开肚腹,扯出大把血淋淋肚肠堆迭,由性儿远远抛去,正中他们面门,“再上前一步,休怪我不留你的命。”